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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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軍訓結束後項祀希就搬出來宿舍,學校離公寓大概半小時車程,通常是安明野送他,偶爾來接,但更多時候是自己坐公交車回去。

大概是安明野的車太顯眼,學校裏就有了一些關於項祀希的傳言。不過內容大多是說他富二代,家裏有背景,走後門之類,讓項祀希悄悄松了口氣,回去就給安明野說“以後不用接送我上學了,我坐公交車就行,挺方便的。再說你也不順路,還要繞個大圈才能到公司。”

安明野應好。於是再來接他的時候,換了輛不起眼的車,停在學校側門的角落。

即便如此,在學校的任何地方,還是會聽見有人討論“你知道中文院的項祀希嗎……”大概他那時候的人設比較符合人們對“高富帥”的向往,又不知是誰給他加了個校草的頭銜,一下子就成了學校論壇的頭條。

安明野卻笑說“這個年紀的孩子不都希望自己能成為焦點,萬眾矚目。這不挺好的,只要你的成績能跟得上,以後會獲得許多別人夢寐以求的機會,這無疑是贏在了起跑線上,苦惱什麽。”

苦惱什麽?他是害怕啊。如果他是女生,只怕頭條就要變成“高校女大學生被包養”的醜聞裏了。大家願意關註他,還不是因為“長的好看又有錢”八卦這種東西只要吸引眼球,那麽多人都在關註他,好奇他,只怕哪天藏不住被人扒出來,到時候“包養”前面還要再加一條“同性戀”那他的大學生涯大概也就到頭了。

因此,對於大家的關註他根本不敢有任何回應。每天上課,吃飯,圖書館,一到放學就回家。一副“生人勿進”的高冷姿態,論壇上雖然常有些八卦,但因為沒有真憑實據,漸漸地熱度也就消散了。偶爾被好事者問起關於安明野的事,都以“家裏的親戚,父母拜托他照顧我。”回應。可惜學校裏也有一些和安明野的圈子有交際人,兩句話就問的他項祀希要差點露餡,險險敷衍過去,以後更是得夾著尾巴做人。所以,他雖然是學校裏的名人,實際卻沒什麽朋友,好在學校的圖書館夠大,沒課的時候去泡一下午 ,也不覺得孤獨。只求能安安穩穩的度過這四年。

當然,這些,他都沒有告訴安明野。

安明野最近很忙,不是出差就是出國,一走一兩個星期,不過每天都會打電話來。後來項祀希才知道,安明野每次都是犧牲休息時間和自己對著時差通電話。此後,項祀希就開始與他發送郵件,並約定“你看到再回,不用專門等。”

項祀希夢寐以求的大學生活,第一個學期就在“把每一封郵件都寫的像情書”和“如何降低存在感做個小透明”中度過了。

安明野在聖誕節前夕終於結束了奔波,可以在家好好休息幾天。平安夜當天,倆人看了場電影,共進晚餐。可惜今年的雪來了太晚,只有夾雜著灰塵的寒風,和商家們璀璨的應景裝飾。

這天市區的幾個商圈禁止了車輛通行,可還是承載不下人們對於這個節日的熱情。安明野與項祀希本來只是想吃過晚飯,散散步就回去。誰知出來容易,想回去卻難,他們被夾在人群裏,為避免走散雙手緊扣著,這時候也無暇顧及他人的目光了。

午夜十二點,廣場中心升起一簇簇絢麗的煙花,將今夜的氣氛推至頂點,耳邊的吵鬧聲瞬間高了十幾個分貝,升級成尖叫,項祀希和安明野沒能幸免被噴雪染得五彩繽紛,只後悔剛才怎麽沒買上幾瓶,也好禮尚往來。

有人在此時大聲告白,有人在此時大聲祝福……項祀希大概也被這樣的氛圍感染,一轉頭正看見安明野頂著五顏六色的頭發看著他笑,項祀希情不自禁的向他表白,只是他的聲音一出口便消散在了人群的尖叫聲中,安明野卻像是聽到了,以一吻回應。短短的一瞬,卻又好似無限長,整個廣場仿佛只剩下他們和空中炸開的煙火。

聖誕節過後,安明野又開始了年前最後的忙碌,等閑下來了,也就該過年了。項祀希硬是拖的不能再拖了,才依依不舍的拎著行李坐上火車。

對熱戀中的人而言,戀人總是比父母更重要的。

火車票是項祀希自己買的,本來安明野要給他訂機票。但項祀希嫌機票太貴,不想太破費,硬是買了火車票,安明野也沒有勉強。這是項祀希第一次體驗“春運”,因為安明野,他幸運的得到一張臥鋪票。後來項祀希才知道,能在除夕前幾天的高峰時段買到一張臥鋪票,可能是一件比買機票還麻煩的事。

火車只能坐到市裏,下車後還要坐大巴車到鎮上,搭個回村的順風車才能回去。安明野到鎮上的時候,正趕上有集會。不能和大城市比,這裏沒有超市和24小時便利店,十裏八村的居民每隔一段時間都會來這裏交易、采買。臨近過年,都趕著這幾天置辦年貨,人一多便把原本就狹窄的道路堵了個徹底,別說車了,人都難走。項祀希正艱難的被人群擠著往前挪動,就聽見有人扯著嗓子喊他。還沒找到來源,就被拽著胳膊從人群裏拉了出來“真是你呀,啥時候回來的?”

項祀希站在路邊搭著棚的小攤上,理了理衣服,這才看清自己的“救命恩人”竟是自己同村長大的玩伴 “孫成?你怎麽在這?”

孫成指了指小攤後面的三輪車“家裏養的雞,拉來賣點錢,這不要過年了嗎。你呢,今天才到?”

“嗯,剛下車。沒想到這麽多人,多虧有你,謝了。”項祀希裏面穿了件白色的高領毛衣,外面套著黑色牛角扣大衣,駝色的長圍巾在人群裏擠來擠去早就沒了型,圍巾上的流蘇纏在了一起,短靴上被踩滿了泥印子,手提箱不知道被什麽劃了一道,這箱子是安明野送他的,雖然沒告訴他價格但肯定便宜不了,看著項祀希心裏直滴血。

孫成將他打量一番“進了城就是不一樣了。”

項祀希這身行頭可不便宜,光圍巾就幾百塊,他看都不敢看,安明野卻非要買回來給他搭衣服。孫成這麽一說,倒讓他有幾分心虛。並不想繼續這個話題,隨口回道“入鄉隨俗嘛。對了,你什麽時候回去?能捎上我不。”

“咱倆這關系,還有啥能不能的。我就剩著兩只雞了,賣完咱就走。”

“不急不急,別耽誤你掙錢。既然都回來了,就不差這一會兒。”

等孫成做完了生意,開著自己的電動三輪車載著項祀希回村子裏。項祀希坐在三輪車裏,四面透風,只好用圍巾把自己裹得只剩倆眼睛,昂貴的牛角扣大衣此刻與漁網無異,每一個縫隙都透著風,他一邊羨慕著孫成的軍大衣和火車頭帽,一邊在寒風中瑟瑟發抖。奈何他的衣櫃已經被安明野大換血,大衣和毛衣就是冬天的標配,連他的棉褲都被換成了修身的打底褲,因為教室有暖氣,公寓有暖氣,連公交車都有空調,所以他並沒有覺得冷。現在回到山裏,才想起這裏和城市有十幾度的溫差,並且沒有暖氣。

“咱們村裏也通了汽車了,從鎮上直接到村裏。不過今天鎮上有集,車過不來,以後你要回來可以直接坐車。”孫成在三輪車的噪聲中說話都憑喊的。“這條路你還記得不?以前坑坑窪窪的。”

他這麽一說,項祀希才註意到這條路,平整了,也寬了,路邊還裝了護欄,當初李老師就是在這裏出的事故。

“前面還有給老師立的碑,去年還有電視臺的記者來采訪過呢。你還記得咱們在老師掉下去的地方種的百合花不?後來沿著山崖長了一大片,你春天的時候再來看,可美了。村長說那地方以後會弄個景點,咱們也能搞個農家樂掙錢。”

項祀希:“這是好事啊。”

“是好事,但這事兩年前就說了,到現在還沒影兒呢。等到咱們掙錢那得到啥時候去?村裏現在還是年輕人打工,老人種地。”

倆人一路聊著到了村裏,孫成硬是把項祀希送到家門口才走。為了表示感謝,他母親硬是裝了一碗餃子讓孫成帶回去。

家,還是那個家,一點變化沒有。土竈,磚炕,墊著兩塊木板以維持平衡的桌子,家裏唯一的沙發年紀比項祀希都大,裏面的彈簧早就壞了,塞了些破碎的海綿勉強撐著,即便如此那依舊是這個家裏“身份的象征”是他爹才能坐的位置,剩下幾個凳子,即使已經修修補補好幾次,坐起來依舊搖搖晃晃,正中央的矮幾上擺著一個回收來的彩電,只能收到一個中央頻道。這個他曾經生活了十幾年的房子,今天突然發現竟沒有一處落腳的地方。

因為是項祀希回來,又快過年,餃子餡裏有肉,桌上有肉有雞蛋,在他的童年裏這就是一頓好飯了,而今年還多了一盤蝦,能吃出來味道不太新鮮了。因為肉不多,餃子只有兩人的份,父母分一份,剩下的都給了項祀希,蝦也是,本來就不多母親扒著蝦頭一吃,蝦尾都分給了他和他爹。

項祀希把蝦尾和餃子又放到母親碗裏“幹啥都給我呀,你們也吃嘛。我又不是咱家的客人,還得你們讓著我。”

母親不肯要“你難得回來一次,去年沒回來的也給你補上。”

“你不要我也不要。”項祀希把碗挪開。“我在城裏啥吃不上啊,大魚大肉的學校食堂天天有,不差這一口。你們趕緊吃吧。”

“咋還天天大魚大肉了?那一頓飯得吃多少錢?”父親皺著眉頭問。

項祀希隨後胡謅“學校食堂對在校學生免費的,不要錢。”

父親信了他的話“那你可得吃夠本,交了那麽多學費呢,也不算白吃他的。”

“嗯嗯。”項祀希夾了片母親腌的白菜,竟然意外的爽口,以前怎麽沒覺得呢。

晚飯後,一家人圍著爐子,用閃著雪花的電視機看了一會電視,項祀希窩在凳子上,沒一會就腰酸背疼,撐不住到床上去了。

他家四四方方的房子被木板隔成了三份,中間客廳,兩邊臥室,父母的臥室又被分成兩份,一部分成了廚房。房子挺大,一個爐子根本沒什麽作用,為防止一氧化碳中毒,還把窗戶開了條縫,不時有風鉆進來。

天花板上用木板和塑料紙修修補補,裂開的墻面能看到磚縫,被蟲子在裏頭安了家,水泥地面缺了一塊,裏面不知什麽時候積得雨水,和成了泥。睡了幾天席夢思,腰身都變得嬌氣,只覺得這木板床硌得骨頭疼,被褥上一陣陣潮濕的黴味,和他身上的松木香水味混在一起,一時竟難分敵我,吸進鼻子裏都成了煎熬。怪膈應的,此時此刻心裏還忍不住擔心——會不會有跳蚤?這裏洗澡又不方便。思及此,只覺渾身都難受,更沒辦法入睡了。

這裏才是他的家啊,他生在這長在這,一住十幾年何曾考慮過這些?而如今這裏的一切,無一不在挑戰他的承受能力。他什麽時候也染上了這愛幹凈的富貴病?這裏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在狠狠的捏著他的脖子提醒他,“這才是你的家!是你的根。”長年累月沈澱在他骨子裏潮濕發黴的味道,是無論多少昂貴的香水都遮掩不掉的。

他覺得自己需要這樣的提醒。他所接受的教育不允許他為了貪慕虛榮而否認自己的家鄉。為了向自己證明他多麽熱愛這裏,他用被子蒙住頭大口吸氣,聞著黴味,嗆得他眼淚都咳出來了。

這是在做什麽……

他突然想聽聽安明野的聲音,想跟他說說話。

披上大衣,坐在門口的樹樁上,望著山裏的夜空,滿天繁星。萬幸,這裏有信號。

“我剛才本來想給你打電話,又怕你睡了,沒敢打擾。”電話那頭,傳來安明野低沈的聲線。

“我睡不著。”項祀希並不想把自己的苦惱告訴對方,隨口說“想你想的睡不著。”

“你怎麽也學著花言巧語這一套了。”安明野的笑聲帶著電波的雜音從那頭傳來。

“想你就是花言巧語了?那我以後不想你了。”面對安明野的質疑,項祀希驚覺自己也能坦然的回應,不再像從前一樣惶恐的解釋了,“那不行,你得想著我,時時刻刻的。”

“想著又摸不著,太煎熬了。”

“祀希,我跟你一樣在煎熬著。”安明野的聲音從千裏之外傳來,落在他耳邊,一下一下撩撥著他的神經。“我們才分開幾天就這麽煎熬,何況父母,多陪陪他們,我們以後有的是時間。回來的時候提前給我電話,我去接你,我要早點見到你。”

“好。”這一聲回應,帶著鼻音。“明野,我家鄉的星空特別好看,我想拍下來給你看,但是手機像素太低了,拍下來都是黑漆漆的一片,很模糊。”

“那回頭給你買個相機。”

對這樣的回應項祀希沒由來的感到煩躁。仿佛他只是安明野包養的小情人,所有問題都能用“給你買個衣服”“給你買塊手表”“給你買個相機”來打發掉。他壓下心中的煩躁——

“我不是在問你要東西。這是我成長的地方,雖然窮,但環境好。沒有出名的特產,但是花很多,天空很藍,夜晚的星星特別璀璨。所以如果有機會,我想帶你來看看,看看我家鄉。”

項祀希不知從哪本書上看到,好像愛上一個人以後就該去看看他成長的地方,看看他兒時爬過的樹,淌過的河,貼了滿墻的獎狀,一一拜訪那些自己不曾參與過的歲月,聽他講述兒時的趣事,那是一場不盛大卻浪漫的儀式。項祀希深信不疑,只希望那時這裏能發展的好一些了,不在這麽破敗。

“好。”安明野一如往常的溫柔。

他什麽都沒問,只一聲好,卻讓項祀希更加失落了。沒由來的,他心裏隱隱覺得回去之後,安明野大概不會再問起這件事,而項祀希也不會自討沒趣的再提。

“那你呢?你的家鄉什麽樣啊?”項祀希問。

“我?我家鄉就是中國啊。不過我從小長在國外,對家鄉反而沒有什麽概念。”安明野頓了頓,“不過以後就有概念了,項祀希就是我的家鄉。”

項祀希被突如其來的情話撞傻了,方才還在失落的情緒瞬間高漲,每個細胞都互相撞擊炸出最燦爛的煙火慶祝狂歡。所有的思慮都在這一刻得到最充足的慰藉。

“還說我甜言蜜語呢!”

“跟你學的。”

掛了電話,項祀希才回屋,躺在炕上腦子裏亂七八糟的回憶過電影,好一會兒才漸漸睡著了。

在年裏,項祀希陪著母親走親訪友。因為父親腿腳不好,這個季節不敢出門,為項祀希貢獻出了自己的軍大衣“你看你那衣服,中看不中用,把這穿上,山裏冷。”

山裏是很冷,於是項祀希一咬牙把父親的軍大衣套在了身上。他今天的使命就是給母親長臉,讓母親驕傲。逢人就說——

“希希現在在燕大上學,那學校可好了,吃飯都不要錢,頓頓有魚有蝦。自己掙錢上的大學……”

即使母親知道這些人一轉頭仍是一臉不屑,但不管怎麽樣嘴上能出出氣還是高興地。

山裏沒什麽娛樂,日子過得非常慢,項祀希硬是被留著過了元宵節才走。臨走時用家裏的玻璃罐子裝了好幾罐母親腌的白菜和辣椒醬,說是要給同學也捎帶上,才能和同學處好關系。項祀希只好把這些瓶瓶罐罐都帶上,留了一兩瓶給安明野,剩下的在火車上就順手給同車廂的人。

這些東西帶給同學是不可能的,可就這麽隨隨便便給了路人心裏又有些負罪感。雖然不值錢,但加個饅頭這就是家裏的一頓飯。

窗外那座山越來越遠了,項祀希想那可真是個照妖鏡,把他心底那點見不得人的心思照的透亮,讓他無處躲藏。

還是城市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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